天空泛白。

這幾天來，喬曉靜的生活如同加拌了水泥，有點兒凝固、靜寂，嚴校長也不例外。

有一天，嚴校長早上起來特意剃了胡須，將布鞋和衣服上面的土撣了撣，頭發也梳理了一番，文件包裏塞了一塊幹餅，便夾著文件包急匆匆出了宿舍，來到了曉靜的房門口，有好幾次試圖敲門，最終還是將手縮了回來，他不是擔心攪了喬曉靜的清夢（他知道喬曉靜已經醒了），而是敲門之後不知道該怎麽面對喬曉靜。他站在門外說要去找教育專員，有大事情得當面請教，還說廚房門上的鑰匙放到了窗臺上，最後又叮囑喬曉靜起來後自己弄早飯吃。走了幾步，他又回來交代了一番，不用等他回來。曉靜聽到了嚴校長在外面交待的一切，但沒有回應。

嚴校長走後，她很好奇能有什麽事情要當面請教教育專員呢？她想了很多可能，包括酒後亂性的事情，學校經費的事情，老師調動的事情，或者是因為自己教學成績好，去申請褒獎，兌現承諾的事情，等等。她想了很多，更加沒有了睡意，便穿衣服下炕了。

一路上，嚴校長走得很快。他進了一個院子，這院子顯然比他的學校建設得好。一排排的磚瓦房整齊有序，墻皮都是白灰砌過的，很潔凈。房門紅油漆過沒有褪色，顯得很新。路兩旁栽有很多白楊樹和槐樹，非常茂盛，充滿生機。空地裏各種各樣的花兒競相開放，將這個院子點綴成了風景優美的“勝地”。假期中的學校僅僅只有兩個人，而這裏來來往往的人時不時從他身邊過去，顯得很是熱鬧。

嚴校長一副恭謙的樣子，見人不管是否認識，都會主動微笑示好。來到了第二排房子，他將夾在胳膊肘的文件包提在了手裏，堅持一臉友好地走到路邊上抽煙的人前，輕聲細語打聽教育專員的辦公室，那人很冷淡地搖了一下頭。他放慢了腳步，慢慢往前走著，看到有一個人從一辦公室出來，他緊趕了兩步，向這人表達了來意，這個人將他帶到了教育專員的辦公室。“胡專員，有人找您。”門是開著的，外間沒人，“進來吧！”示意讓嚴校長進裏間。

喬曉靜洗漱完，感覺自己一個人在學校，輕松了很多，並沒有急著去做飯，而是一個人在校園裏面轉了轉。時不時深吸一口新鮮空氣，做幾下擴胸運動。轉了一圈，她拿起窗花上放的鑰匙，去了廚房。不一會兒工夫，濃煙如同擠著要投胎似得，從窗戶和門裏往出鉆，曉靜摸得臉跟鍋底一樣黑，跟蛤蟆一樣鼓著嘴對著柴禾吹氣，飯很快便做好了。她找了一圈卻沒有找到盛菜的盤子，便打開了嚴校長的門。當拿到兩個盤子要出來的時候，無意中看到了一封放置在桌子上的信，她先是猶豫了一下，當發現是教育專員遞來的，又想到嚴校長今天專門去找教育專員，便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好奇心，拿起信來讀了起來。看著看著，她坐了下來，手有點兒發抖，信封掉在了地上，她眼睛沒有離開信，只是彎腰一只手在地上摸著信封。她的表情越來越嚴肅，越來越憤怒，也越來越猙獰，牙齒不停地咬著一個拳頭。最後，竟然做出了男人憤怒的時候時常做出的舉動——右手攥緊的拳頭在桌子上重重擊了一下，牙齒咬得咯咯作響。

嚴校長很有修養地進了胡專員的裏屋，他看到裏屋沙發、茶幾、茶具等用品一應俱全，只是比外間少了張辦公桌多了張床。胡專員正在裏間看著報紙，見嚴校長進來，便取下了眼鏡，放下了報紙。兩人坐定，閑敘幾句，進入了談話的正題。

“讀了您轉給我的信，我幾天來甚是擔憂，各種疑問折磨得我食不甘味、夜不能寐，你說這日本人膽子也太大了，在人家張作霖的地盤上不但不註意自己的言行，而且肆無忌憚，啥事也敢幹，還將張作霖給炸死了。這是啥年月發生的事情？”嚴校長一副學生的架勢。

胡專員皺眉斜視了嚴校長一眼，嘴半張著，遲疑了幾秒鐘工夫，右手拿起了放在桌上的眼鏡，碾著眼鏡腿子，眼鏡像小孩手中的螞蚱一樣在嚴校長的眼前不停地翻騰著。胡專員重又坐正了身子，脊背踏踏實實靠在了座椅上，散光的眼神漫無目的地朝著前方，迷離且又迷茫，臉上的肌肉時不時跳動一下，慵懶的眼皮時不時也跳動一下，有點兒泛白的嘴唇也時不時跳動一下，但這掩藏不了胡專員內心的沈重——如同負荷著一個千斤之重的秘密，進退維谷，左右失據。

胡教育專員沈思良久。

“不能說是日本人的膽子大，說野心大更為恰當些。南京和上海傳來的消息是張大帥不願將東北的主權交給日本人，成了防礙日本在東北實施擴張的絆腳石，才被日本人預謀炸死的。至於時間嘛，報紙上都確定了，是民國一十七年六月份，距現在不過個把月。”這胡專員靠在沙發上，肚子微凸，略顯富態的身體倒是很有官相。

“您分析得對，是野心，是野心。”嚴校長由衷地伸出了大拇指頭，“那麽，東北那邊沒有了張大帥，豈不成了一盤散沙，不就等於已經成了日本人的天下了嗎？”

“還有少帥，張大帥的兒子張學良。他雖然年輕，卻在軍隊中擁有相當的地位，很快聚集起了各路人馬，掌握了東北軍的控制權。可以說，東北還沒有完全落到日本人的手中，不過，不過也不會太久了。”

“還好，還有個張學良。那個叫張學良的能把日本人趕出東北，趕出中國嗎？”

“趕出東北？趕出中國？短期內不大好辦。現在，國家的當務之急不是日本人，而是那些想按照蘇聯革命的方式推翻國民政府的共產黨。上面都說了，消滅他們才是首要任務。”

“日本人禍害咱中國人，東北都成了日本人的天下了，先將他們趕出去，再消滅什麽共產黨也不遲啊？畢竟日本人是竊取中國領土的盜賊，是倭寇嗎？共產黨怎麽說也是中國人，自家的事關上門來解決畢竟要容易些。”

“你真是在小地方待得太久了，井底之蛙，見識短淺。想想，如果連自家後院的火都沒有滅掉，又哪來的功夫去幹別的事情呢，這用上面的話說，叫什麽來著，叫‘攘外必先安內’，知道嗎？”

“嗯！”嚴校長似乎悟出了其中道理，點了點頭。“這也就說，還不好說日本人什麽時候才能被趕出東北了，趕出中國就更加不好說了嘛，這種情況下，專員又有何高見？”

“可以這樣理解吧！如果不解決了共產黨，那肯定無法去解決日本人在東北的事情，日本人野心很大，誰也保不齊他們不會進入別的地方，當然包括咱這黃土高原在內了。反正，通過報紙和上面的消息，國民政府現在還好像不大願意和日本人面對面沖突。”

嚴校長和胡教育專員說了很久，與其說是嚴校長向胡專員討教，倒不如說是胡專員給嚴校長上了一堂時事政治課。

喬曉靜因為校長桌子上的那封信，沒有吃幾口飯便收拾碗筷。她一個人在院子裏轉悠著，自言自語到：“單說這名字聽著就別扭，叫什麽不好，叫日本，真是可笑。到底日本人是些什麽貨色，是不是長得都很古怪，像猴子模樣，像豬八戒模樣，就是不像我們人，故而他們根本沒有人性。日本人太不把中國人當人了，在我們國家還想殺就殺的，誰給他們這權利啊？難道也沒人出來管管。東北人真是可憐了，說沒命就沒命了……”她在院子裏來回轉了不知多少圈，不覺來到了校門口。輕輕地打開了校門，朝路口望了望，心想這時間也不早了，這校長到底為了何事，一大清早就出去，大半天功夫過去，怎麽會沒有回來呢？

此時，嚴校長氣喘籲籲地穿行在山路上，一個手提著文件夾，一個手拿著吃了一半的幹餅。由於沒有水喝，天又熱，他的嘴唇結了一層白色的厚厚的繭子。好不容易爬到了山頂，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，大口大口喘氣。歇了一會兒，他又將手中的幹餅送到了嘴邊，使勁咬上一口，然後上下牙齒磨著，強咽了下去。吃完幹餅，他站起身，拍打了幾下文件包，拍打了幾下屁股，開始下山。山底下有條小河，清亮的河水平靜地流淌著，他到了河邊，來不及脫鞋便鉆進了河裏，用雙手捧起水就喝了下去。過到了河的對岸，他脫掉了鞋子，一只手提著文件包，一只手提著流水的布鞋，往前走去了。沒走幾步，他突然停了下來，回頭看了看剛下來的山和剛趟過的河，念叨著：“多好的地方，多好的東西，還指不定會變成誰的，真是可憐可嘆啊！‘商女不知亡國恨，隔岸猶唱**花’的悲劇，幾千年後的今天可能要重演了。”

他悲嘆了一番，哀怨了一番，轉身趕路。步伐越來越大，也越走越快，似乎後面有狼追著一樣，再也沒有回頭。在這空蕩蕩的路上，他嘴裏不停地重覆著：“多好的地方，多好的東西，還指不定會變成誰的，真是可憐可嘆”這句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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